吳細妹抱著膀子立在街邊。
臉上是劣質的粉,灰漆漆的,像是壽材店的紙人。弔帶短裙緊箍在身上,愈發顯得腰肢細軟,兩片嘴唇塗得血紅,某種招牌。
她來定安縣城已經一年多了。
那夜之後,吳細妹早已做好被抓的準備,可是卻再也沒有來自家鄉的消息,彷彿那一夜只是寒冬最後一場霜降,隨著春日的太陽消失殆盡。
惴惴不安的,她混一天是一天,直到日漸麻木。瞎話編多了,漸漸連自己也忘了自己的來處,只是偶爾在噩夢中,依稀能看見那場衝天大火。
沒有身份證,沒有學歷,好在漂亮,幹了沒多久的前台小妹就被「好心」的大姐看上,介紹去道哥手下做起了檳榔妹。
這工作不難,只消站在公路旁,向來往疲乏睏倦的貨車司機招手堆笑,或者當街攔住閑散的漢子,把檳榔半推半就塞進他們嘴裡,等吞下去了再討價還價。
雖然道哥和介紹人會抽走大部分提成,但餘下的碎錢也足夠她溫飽。
起碼不必像從前那般辛苦,白天站著收錢,晚上洗臟盤子。
只是後來她才明白這份工作的代價,人家想買的並不只是檳榔而已。
白花花的日頭刺地睜不開眼。
隱約聽見招徠聲,她眯起眼睛打量,看著別家店的檳榔小妹正在不遠處招攬生意。翹著一隻腳,手搭在車窗,歪著腦袋調笑。
笑聲裹著熱浪襲來,她一陣頭暈噁心。
「喂,小妹,」汗津津的男人在她面前停住腳,不在意地抓撓肚皮,「買你的檳榔有什麼優惠嗎?」
「買五粒送一粒。」諂媚的甜笑。
「哦?可是人家都是買一粒送兩粒呢,」他一努嘴,貨車旁的小妹交挽著司機的手臂,二人情侶般親昵。
「怎樣?你要是送,我就買你的。」
說罷沖她痴痴地笑。
她沒懂他的意思,但從這笑容中體味到一種污穢。
男人見她不言語,便當做了默認,上來伸手去攬她的肩。
吳細妹慌亂後退,打翻了試吃的盤子,一屁股跌翻在地上,引得路人朝這邊張望。
「青瓜蛋子沒有勁。」男人攢眉咕噥了一句。甩著膀子,晃晃悠悠踱到下個攤位。
兩人老熟人樣的耳語,不知說了什麼,小妹滿面春風,扭著肩膀,顛顛笑著錘他兩下。
吳細妹蹲下身子,默默撿起打翻在地的檳榔。
一股挫敗感油然而生,像絲襪上勾起的絲,從小腿肚子涼冰冰地向上蔓延。
她瞧不起自己這樣子,既不幹凈,又無法墮落到底,就這麼杵在黑白之間,過著灰漆漆的陰冷日子。
這段日子她學會了堆笑,也學會了討好,卻始終不會打情罵俏。過往的一切讓她害怕男人,她知道看起來再文弱的男人,心底也卧著匹隨時會暴起的獸。平時敬而遠之,不得不遇見時,也總免不了仇敵般緊繃僵硬。
其他檳榔小妹都打趣說她白瞎了這張嬌臉。
她也覺出這樣擰巴的生活像一出苦戲,可就是不肯閉著眼錯到底。
每天傍晚,道哥都會來店裡一趟,聽她們各自彙報當天的銷售額。
業績不好是要挨罵的。
雖然道哥還未沖她發過火,但她也知道這並非是他性情溫良——她是見過他怎樣毆打另一個不聽話女人的。
道哥話少卻也慷慨,不動氣的時候,算得上是個好老闆。
店裡別的小妹閑暇時候常拿他打趣,說誰要是攀附上了他,下半輩子便是衣食無憂。吳細妹從來沒動過這心思,待他禮貌且淡漠,溫順里透著股不可冒犯。在別人開玩笑鬧著要他請夜宵時,她也離得遠遠的,從不去招惹。
輪到她彙報時,吳細妹垂著眸子,緩慢搖了搖頭。
今天還沒有開張。
她立在那裡等待著懲罰,睫毛因恐懼而翕動不止。
冗長的沉默後,道哥吸口氣,捻滅了煙。
「干多久了?」
「半年多。」
「最近生意都不怎麼樣吧?」
「唔。」
「這樣下去可不行,我不要閑人的,」他食指點了兩下桌子,「晚上通宵吧,再不行,就只能換個活給你幹了。」
吳細妹知道,他對她的耐性也快耗到頭了。
南國的日子是漫長的,白晝拉的久,夜晚的熱鬧也遲遲不肯謝幕。
夏夜八點左右,黃昏剛澄淀下來,暑氣散盡,是做生意的好時機。
她沿著喧鬧的夜市叫賣,一路下來也掙了不少,正思忖著再去轉兩圈就打道回府,忽地有誰攥住她胳膊,強行拉進昏暗小巷。
那人將她朝牆上狠狠一摜,一柄冰涼的硬物緊接著貼在臉上。
是刀。
她慢慢適應了眼前的黑,模糊看見五個小地痞,一身酒氣,年紀比她大不了多少。
「錢交出來。」
「還沒開張。」
一雙手在她身上粗暴地摸索,有意無意地觸碰,很快就搜出了錢包,越過她頭頂,拋給了小頭目。
「發你狗瘟!」男人一腳踹在吳細妹的小腹,「敢騙老子嗯?」
「求你們給我留一點吧,」她抖起來,「回去要挨揍的。」
「老子先揍你一頓!」
一拳搗在胸口,另一拳砸中太陽穴。
男人抓起她後腦的頭髮,強迫她抬頭,可還未及說出什麼,一隻啤酒瓶子便從天而降,正捶在混混頭頂。
吳細妹看著他身體一震,黑紅濃厚的**緩慢地流下來。下一秒,剛才還耀武揚威的男人便慘叫著,在地上來回翻滾。
「雞雜,在我地盤搞事情,找死咧!」
一高一矮兩個人大吼一聲,殺進人群。
耳邊嘶吼著亂成一片,有人呻吟,有人叫囂,有人落荒而逃。
吳細妹抱頭縮在牆角,沒有尖叫。她習慣了這種械鬥,經驗告訴她,閉上嘴才能苟活。
小頭目已經徹底失去戰鬥力,在小弟掩護下逃之夭夭。剩下三人被那不知從哪冒出的兩人纏住了腿,廝打成一片。
大概是亮了刀,狹小的巷子里瀰漫著血腥與汗酸。
她捂住耳朵,不去聽慘叫,祈禱著鬧劇早點結束。
儘管她知道,這世間的神從未回應過她的哀求。
乍然間,一隻手伸到她面前,將她一把提溜起來。那人力大無窮,吳細妹被扯得腳步趔趄,她認出他是兩人里的那個瘦高個,啤酒瓶子就是他丟的。
「不關你事,快走。」
她愣在原地,沒有離開。
吳細妹看著那個人重新奔回亂斗,一腳踢開混混,替矮個子兄弟解了圍。
他的拳腳沒有章法,不成套路的亂打一氣,卻勝在敏捷迅猛,像只剛長成的虎豹,獵食者的天賦。一路下來挨得不多,揮出去的拳拳到肉。
他身邊另一個小個子也是打架好手,話不多,下手黑,被打中了也絕不吭聲,死咬著一個對手不放,直將人按在地上猛揍。
她看見那個推搡她的男人被一拳搗在地上,像是替她報了仇。
第一次拳頭是為她而出,而不是打在她身上。
她心中泛起一股異樣。
勝負很快有了分曉。她跨過遍地呻吟的混混,跟著二人,重新走回燈火之中。
「跟著我們幹嘛?」
瘦高個的停住腳,她這才發現兩人年紀相當,都有一張稚氣未脫的臉。
她懂得規矩,默默把錢包遞給他。
他拍開她的手,「老子有手有腳,不花女人的錢。」
吳細妹沒由來地感覺到一股羞窘,下意識地下拉裙角,兩腿打顫,臉皮卻燙的很。
「疼嗎?」
她沒明白。
「流血了,」他指指她的膝蓋,又指指她的臉,「記得處理下,女孩子不好留疤的。」
旁邊的滿臉是血的小個子順勢也瞥了她一眼。很快又別過頭去,假裝去看攤位上的椰子,嚇得老闆直往後躲。
「以後別來這片了,不太平,總也不會次次都遇見我。」
他轉身要走,卻被吳細妹再次拉住衣角,嘶啦一聲,不結實的汗衫撕成兩半。
「噯吆,你到底要幹嘛——」
他回頭,撞見她伸出的細胳膊,在半空中抖抖的。汗津津的手掌攤開,上面卧著一小捧檳榔。
「給我的?」
「唔。」
「不要錢吧?」
「唔。」
他笑起來眼睛亮閃閃的,兩道月牙,又扯動傷口,疼得齜牙咧嘴。
她這才看清他左臉眉間有道疤,但不知為何,安在他臉上卻不似流氓,倒像個調皮的孩子。
「曹小軍,我兄弟。」
小個子點點頭,算是打過了招呼。
他驕傲地揚起下巴頦,等待著曹小軍報上他的名字。然而,曹小軍卻沒有接茬,扭過頭去,繼續紅著臉盯著椰子,儘管老闆已經開始手忙腳亂地收攤。
「你呢?」
吳細妹發現自己的聲音在抖。
「我叫倪向東。」
倪向東。
她在心中第一次默念這個名字。
看著二人相互攙扶,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霓虹燈里。
倪向東。
這次她更加勇敢,輕聲喚出了口。
從未有過的悸動在她麻木的軀殼裡跳躍。
是苦盡甘來,是柳暗花明,是終於等到了命運的峰迴路轉,是十幾年的忍氣吞聲終得酬謝。
她在人來人往的夜色中笑出了聲。
她的世界從來沒有神明。
她的世界從此有了個倪向東。